独活（下）
以下正文
1.
你说，若我那不忍回顾的前半生真的是一场梦有多好。
2.
江澄已经死了多少次，连江澄自己都记不清楚。
他只知道每一次睁眼，他都能再看一眼他的家，哪怕只是一眼，他都满足了。
他也知道每一次睁眼，他都会再经历一次死亡，每到这时候，他总会感叹魏无羡说的还真是没错，人死一次就够痛苦的了，是真的，很痛苦。
无数次被穿心，无数次看着自己的家人为自己流泪，江澄甚至来不及安慰，只能匆匆奔赴下一场死亡。
3.
虞紫鸢死了，江枫眠痛失至爱，被无名小卒穿心而亡；
江枫眠死了，那位少年家主就担起了这面目全非的莲花坞；
金子轩死了，江厌离会心死，会对她的师弟恨不得，怨不得；
江厌离死了，金凌被人骂有娘生没娘养，江澄会和魏无羡决裂；
魏无羡死了，江澄从此刻骨三毒，独掌一家，至亲五人，余生一人；
那么，江澄死了，又会有什么不同？
4.
不会有什么不同的，江澄如是说道。
江澄死了，金凌还会是金凌，魏无羡还会是魏无羡，不过痛哭一场，偶尔想起，不会有什么不同。
那既然没有什么不同，那江澄死去，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了。
那么这一场交易，就是天下最值得的事情。
5.
观音庙，他换来一声质问魏无羡的机会；
不夜天，他换来江厌离陪伴金凌余生；
穷奇道，他换来金子轩一家团圆，幸福安康；
乱葬岗，他换来魏无羡的阳关道，那个少年本就该骄傲一生；
莲花坞，他换来他父母和解，从此往后，他们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；
只是可惜，江澄看不到了。
6.
江澄化作一缕游魂在世间游荡时，忽然觉得很多记忆都不甚清晰了。
就像他好像忘了曾经有人给他许诺，有人曾斥责过他，有人给过他一碗汤，有人笑他执拗，有更多人说他没有江家风骨，不懂江氏家训，说他心狠手辣，阴狠至极，好像这一切，他都不记得了。
他只是记得，他跪在祠堂时，不曾想过会有一日，他会跪拜他的父母，他的阿姐；他只是记得，魏无羡和他调笑日后要为自己的新娘子放飞百盏孔明灯时，不曾想过会有一日，他会孤身一人他的发小放飞百盏灯；
江澄有时想想，物是人非这四个字，还真是伤人。
7.
江澄的记忆渐渐模糊，他不记得他是谁，不记得他因何而存，自飘荡在世间。
直到他遇见金凌，原来不管过了多久，不管他遗忘了多少事情，他还会记得自己外甥，这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。
江澄点着金凌眉间的那点朱砂，全都想起来了，他看着金凌，喃喃自语“阿凌，你长大了”。
江澄想起来了，他的交易，是有代价的，不仅他的命，更是那些人的记忆。
8.
所以，江厌离会看着自己多煮的一碗莲藕排骨汤而疑惑；
所以，金子轩会看着自己的妻子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；
所以，虞紫鸢会看着自己的紫电觉得它早该不在自己手上；
所以，江枫眠会看着自己左手边觉得那里好像曾经坐着一个被他忽视的人；
所以，金凌会看着自己的舅舅魏无羡觉得他应该还有一个不怕狗的舅舅；
所以，魏无羡看着自己时会想起他好像曾答应过一个人，答应过一个人，答应过什么，魏无羡想不起来，没关系，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
9.
江澄笑起来，他的魂渐渐透明，他知道他该走了，他摸摸金凌的头，“阿凌，你长大了”，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你身边的人，你呀，本该就是如此幸福的人。
记不得我也没关系，反正我的存不存在并无影响，没关系，待他彻底离开之时，他也就彻底消失了，消失在你们若有若无的记忆中，消失在你们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中，消失在你们身边存在过的痕迹。
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过一个人，这一生怨过你，恼过你，憎过你，嫌过你，却不曾恨过你。
我真的，从未，恨过你。
10.
江澄回头看了一眼
他看见前世的自己也曾有过斗酒纵马的欢笑，也曾有过骄傲难掩的身姿，也曾有过情难自已的痛苦，有过被世人嘲笑的难堪，有过带不回来的人，还不了的东西；
他看见现世的他们没有了他也过得很好，他因阿娘死的时候，一切又重新开始，一眨眼，虽不真切，却知道这些人如今好好活着，就像曾经他幻想过无数次的模样，携手相伴，不离不弃，就像，当年的莲花坞一般，或笑或闹，生气勃勃。
11.
江澄转过头来
他只敢看一眼，他怕再看下去，他就舍不得离开了，这些人牵绊他太深了，相思早已刻骨。
今夕即永别，江澄一步步走向下去，再不回头。
他终于，能为自己死去了。
12.
江澄，愿你来生一不遇江枫眠，二不遇虞紫鸢，三不遇江厌离，四不遇魏无羡，五不遇你今生所见任何一人，愿你来世只做云梦水泽边的渔夫，逍遥一生。
托你吉言。
江澄，不悔吗，纵然死后灰飞塞口，碎石埋身，再无来世。
江澄，认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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